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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30号院 Author 马镇

血 湖作者:马镇
 

大布苏,东亚第二大碱水湖,东西3.5公里,南北2.5公里,水褐红,如血一滴静卧荒原。

——《满洲资源略述》

 
 一 

蛋青色的天光渐渐从东方明朗起来的时候,湖面上便升起一层蒙蒙的雾霭,继而翻卷着向四野弥漫,使大地消去黑夜的天幕后,又笼罩在飘渺的轻沙中。蓦然,旷远的朦胧里响起了几声微细而又雄劲的鸡鸣,随之东方的天际展现出绚丽的玫瑰色。

晨雾飞散了,神秘的纱帐抖开了,苍穹下是一片褐色的湖水和寸草不生的灰色滩地,在耀眼的初阳下,就像一汪血水淌在一张干瘪的胸膛上,滩地的边缘是沟壑纵横的黄土坡和犬牙交错的土笋,把死一般寂静的湖面衬托得更加荒凉恐怖。


湖滩上没有生物,东边的黄土坡上却有一座百十口人家的村落,这真是关东白城子八百里旱海腹地的奇观。


土房、土炕、土锅台,走出三里地,回头分不清哪是房屋哪是地,一片灰黄连着一片灰黄,唯有村西面对大布苏湖的黄土坡上的那棵瘦骨伶仃的老榆树,成为辨识余家窝棚的标志。

这块黄土地上打不出粮食,县委书记来蹲点学大寨也只亩产八十斤。


“可没人愿意离开这儿。”我们十五个北京老插到这儿落户的第一天,生产队余队长就把我们带到老榆树下,对着大布苏湖讲起了传统教育,“别看这地方不长粮食,可有这宝湖,咱余家窝棚就是颗粒不收也饿不死。”


我偷觑一眼余队长那身拥有绿兰之间所有色彩补丁的中山服,笃信地问:“那么我们很快就能富裕起来了?”


“当,当然。”他有些嗫嚅地。突然,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举起拳头狠狠地捶在老榆树斑驳的干上,几片虫蛀的叶子随即飘下来。“操!要是没人管制,妈拉巴子的一年就能家家买辆自行车。”


我望着空旷荒脊的湖盆有些狐疑:“可这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人影?到冬天你看吧,四省八十六县的人……”他忿忿地,全没了刚才的豪气。

 二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东北大平原厚厚地压在身下,任凭寒风狂肆也掀不开这阔大银装的一角,树木和村庄,屋前金黄的苞米穗和屋檐下火红的辣椒串,大自然的一切色彩都在白茫茫的大雪下消失了。


大布苏湖血红的碱水也没挡住彻骨的寒潮,一夜间便被坚冰与白雪封住了湖面。风停雪霁的瞬间,世界一下凝固了,看不见行人,听不见声音,唯有袅袅的炊烟在这静谧的世界里默告生命的存在。

突然,一支马车队踏雪腾雾般的从远方缓缓地向大布苏湖奔来,一忽儿,又一支马车队出现在另一个方向,没等你回味,一支接一支的马车队像围歼日本鬼子似的,突兀地从四面八方涌出,飞快地聚向大布苏湖。


很快,环湖二十余里的湖坡上搭起了一座座低矮潮湿的窝棚。


入夜,沿湖灯光闪烁,炊烟遮月,像蔚为壮观的古代军营一般令人兴奋。喝酒划拳的吆喝声,说书人一张一弛的道白声,瞎子算卦故弄玄虚的呓语声,间或女人嗲声嗲气的浪叫声,从各个昏暗破陋的窝棚里不绝地传出来。


子夜,一阵暂短的平静过后,湖坡上出现了骚乱。月光下,人们抱着冰镩纷纷跑出窝棚,爬上早已套好的马车。无人指挥,鞭梢一响,千军万马争先恐后地冲下湖坡向湖面奔去,一时间漆黑宽阔的湖滩上像战场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马嘶车驰声。


“砰!砰!”湖滩上骤然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接着便见两辆卡车射出两对耀眼的光柱,沿着湖边狂奔。车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


“十二月二十号开湖!违者严惩!”


又是几声枪响。冲下湖坡的马车被震慑住了,喧嚣的湖畔立即沉寂下来。


余家窝棚的五挂马车和四十余条汉子早在老榆树后的土岗上严阵以待了。余队长穿着老山羊皮袄站在榆树下,一双贼亮的眼睛从狗皮帽子下直盯住黑黝黝的湖面,当他听到枪声和喇叭声后,铁铸般的身子松动了一下。


“姚占文这小子没骗人。”他回身对我说,“今夜真的不开湖了。”


“那让大伙儿回去睡觉吧。”我困得直打盹,不是枪响早依在榆树上着了。


“这时候还能睡觉?”余队长喊起来,“沿湖这几万人都跟光棍盯着大姑娘屁股似的,说不准枪子儿都挡不住。”


“县里的公告他们还敢不执行?”


“要不怎么叫你们接受再教育。谁先下湖抢着地盘谁就多打碱多得钱,哪管你公告不公告。”


“哪还不得打起来。”


“打,当然得打,”他说得极轻松,“到时候你们知青得为咱队出力,你们打坏了人,中央有政策,没事。”


真见鬼了,中央哪有这政策。他叫我这集体户户长参加打碱领导小组原来是为了让我带同学们打架。


“都是阶级弟兄,怎么能打?”我反驳说。


“妈拉巴子的,”他朝坡下狠狠地吐了唾沫,“为了挣钱填肚子谁还讲什么弟兄,要是这冬的碱打不出多少,明年咱们都得光腚。”


我没再驳他,虽然这话有损文化革命的形象。秋后分口粮,一人只分了二百斤,还有几户连这点儿粮食都没钱领回去,整个村子笼罩在郁闷的阴影中,连“早请示”的颂歌也变成了喉咙里烟熏的痰动声。老插们也愁,回家探亲的路费只好向家里要。而我更需要钱。父亲熬不过批斗上吊自杀,母亲那点钱要养活四个弟妹,没钱给我。我那条爬满虱子的裤衩已撕成了四瓣仍穿着,没钱买新的,又怕别人说我光屁股睡觉。


几十口人在寒风中抖瑟着,虽然身后就有暖炕,却没一人回去。据说狼饿了就是这样舍命逮食的。


老天终于睁开了冻僵的眼,但湖上的雾气聚得很浓,四周又死一般的静,使得余队长比黑夜时还着急。


“撸子,跟我到湖上看看。”


这是在叫我。为了和父亲划清界线,我改称母姓,并起了个革命名,叫李红路,于是贫下中农便用我名子的最后一个字音叫我“撸子” ,据说这颇有些色情味儿。既然在接受人家教育,我也不去计较,时间长了,“撸子”干脆成了我的名字。


一道霞光霍地从身后射来。


“雾要散了,这儿能看到对岸,别下去了。”我建议说。


余队长没动,默许了。他的眉毛胡子和狗皮帽子的帽檐与护耳都挂满了白霜,脸冻成了紫色,我知道我也是如此。


雾开始消散了,望着眼底渐渐清晰的景象,我禁不住“哦”地叫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悸颤。只见环湖二十余里的湖滩上挤满了群蚁似的马车和握着冰镩的农民,就像古战场上的战车和执戈士兵,面对着大布苏湖静静地等待着一场生死的撕杀。湖滩已被踏成混浊的灰色,只有中央的湖面还保持着宁静与洁白。蓦地,我感到这昔日浩大的碱湖是那样渺小可怜,有如一只温顺的小羊面临着一百只饿狮的血口,一颗珍珠滚落在一千个觅宝者的手下,洁白中随时都会涌出血红。难怪余队长在老榆树下铁心守了一夜。


广播车又开上了湖滩,喇叭里一男一女轮番喊着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誓死捍卫文化革命的胜利成果!”风马牛不相及,可子弹都吓不退的农民却动摇了,马车纷纷调转了方向。


“撤!”余队长朝身后喊了一声。


刹那间,湖坡上就剩下老榆树空对着宁静的湖面。

 三 

傍晚,余队长摆席请姚占文吃饭,将我和队干部叫到山嫂家。


山嫂是全村贫下中农中唯一不叫我“撸子”的人,见了我总是笑吟吟的。她笑来起很美,不像个失去丈夫的年青女人。她刚二十四岁,丈夫前年打碱掉到湖里淹死了,留下四个孩子,最小的那年才四个月,家徒四壁,连分的口粮都领不回来。余队长为照顾她,村里来客吃饭摆席都到她家,这样既可得工分,又能留些剩饭给孩子吃。


山嫂手巧,我们去时炕桌上已摆好了菜。她像是有意修饰了自己,头梳得很亮,身上也换了新衣,虽然里面穿着棉袄,胸部仍显出丰满的乳峰,加上那双大大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肤,叫屋里的每个人都想多看她两眼。


四个孩子阶梯似的站在门口,贪婪地望着桌上喷香的菜。“去,去,到外面玩儿去。”山嫂轰他们。


“给他们馍吃。”余队长跳下炕,到外屋升腾着热气的锅里拿馒头分给孩子们。


东北汉子喝酒讲究醉,不醉不是男人。余队长到外屋停留时间过长,我猜他在偷吃馒头垫胃,好多喝二两,便也下炕去偷馒头吃。外屋满是蒸气,使锅台上的那盏油灯变成一圈橙色的光环,很暗。听不见孩子的动静,想是出去了。朦胧中我看见两个人影绞在一起,再定睛一看,竟是余队长在抱着山嫂亲嘴。我的心一阵鹿跳,立即退回来。余队长回屋时脸上很兴奋,一会儿山嫂也跟进屋。我偷觑她一眼,她还是那么整齐漂亮。


“给”,山嫂递给我一个馒头,“先垫垫底,别让这些酒鬼灌醉了。”


接过馒头时,我知道我的脸红了。


“山嫂子偏心眼儿,不给我吃,是看上撸子了吧?”文会计坐在炕沿,边说边在山嫂大腿上捏了一把。


山嫂的脸刷地红了,抬手给了文会计脑袋一巴掌。“死鬼,小心我告你老婆,让你跪搓板。”


屋里哄堂大笑,我发觉山嫂在笑声中斜睨了我一眼,那眼神与看别人不一样。我终究才十九岁,并且是写血书誓死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下乡的知青,受不了这些人对一个寡妇的戏弄,脸阴沉着,这使得山嫂没再遭到进一步的骚扰。

酒过三巡,姚占文开始和我调侃。我给他往县城送过土豆,挺熟。


“我在县委张书记前给你挂号了,好好干,只要听毛主席的话没错。”他像个大干部似的教导我,“干几年进班子没问题。”


那朝代说进班子就是当官。“狗蛋!”我心里骂他,“你要说了算数,还用在这儿蹭酒喝。”


“快,快给老姚敬酒。”余队长比我还积极。


我很钝,山嫂帮我倒了杯酒,见我没敬的意思,又替我把酒杯举过去。


“我替大兄弟敬你一杯。”


“好!好!”效果比我敬更佳。姚占文的笑眼眯成了线。


筋箸飞舞,杯盏相映,酒意渐入佳境。姚占文赤红着脸,眼睛只剩下一条黑黑的线。“老余……今年的碱坨子这个……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碱坨一个十元,三十个便是三百元。那年月能让五口人在县城活一年。


“好说……”


姚占文一把抓住余队长的手腕,眼珠倏地瞪成两个圆圆的小球。“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共产党人最……最讲认真……二字。”


他妈的,他还想着毛主席。我真想照他的肥脸上揍他无产阶级一铁拳。


“放心,到时给你送钱就是了。”


“好。”姚占文的豆眼红得喷火,他贴近余队长,悄声地,“今晚十二点开湖。”


“提前两天?”


“你别管提前……不提前,上湖就是了。”姚占文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睛又眯成了线。“我不行了。”接着便演戏似的倒在了炕上。


一反刚才的热烈气氛,余队长陡然变成一付冷酷面孔,他斜乜一眼姚占文,朝我们一招手,呼啦一声,几个人全撤下炕。


山嫂的四个孩子趴在柴草上,依着灶睡着了。我想把小四抱到里屋坑上,被山嫂拦住,随手递给我两个馒头。我没接。


“队上的,吃吧,”山嫂将馒头塞到我手里,“一年能吃上几次面。”


“留给孩子们吃吧。”


“快点儿,十一点了。”余队长站在院子里催我。


那个姚胖子还躺在炕上呢,山嫂一个女人怎么办?


山嫂似乎猜出我的心思:“走吧,这儿我一人能收拾。”


我焦躁不安地望着山嫂,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蓦然涌上心头。山嫂很美的脸在朦胧的油灯灯光下显得局促慌乱,抱起小四进了里屋。


一钩弯月像一盏跳动的灯花,在薄薄的流云下朦朦胧胧地照着死寂的湖面。湖坡上的窝棚都熄着灯,只有吃夜草的马发出沙沙的声响。


余家窝棚的每个人都为姚占文的情报所激动,谁先冲上湖,谁的手里就是大把的钞票。余队长召集社员上车时,声音都颤抖了。


走进窝棚区,大家抱着冰镩下了车,车老板牵着马像鱼一样悄悄溜过一座座的窝棚。到了湖滩,余队长一招手,四十几个人爬上车,车老板扬鞭抽马直向湖面奔去。踏上冰,又向湖西跑,那里水深碱厚。马车碾着冰上的积雪,使静静的湖面发出隆隆的声响。


隐约从湖坡上传来喊叫声,不一会儿亮起几点灯光,接着灯光越来越多,很快便在湖的四周亮起一个巨大的光环。


马车赶到湖西,那里已有几百人端着冰镩抢占地盘了。


“比姚占文官大的有的是。”文会计说,“快干吧,四周的人很快就杀下来。”


四十个人在抢占的地界四边上排成四排,一边“哼嘿”地喊着号子,步履整齐地移动着脚步,一边用双手操动冰镩咚咚地穿击冰面。


与此同时,湖坡上沸腾了,发觉自己被戏弄了的农民叫骂着涌出窝棚,坐上马车争先恐后地向湖面冲去。先上湖的,急不可耐地用冰镩在雪上划线圈地,后来的借着微弱的月光冲进前者的围线又重划线圈地,于是,冰面上到处响着争吵叫骂和冰镩的搏击声,加上急驰的马车不时地相撞翻倒发出的马的嘶鸣与人的嚎叫,湖上呈出一片混乱,而四周的马车还在惊天动地般地向湖上冲来。


小小的大布苏湖终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马队人流,冰面开始断裂,马车载着寻宝人纷纷坠入水中。


在人们冲下湖时,我们已打出了一块二十亩大小的冰面,断缝中涌出的湖水挡住了冲来的马车,四十余条手执冰镩的汉子也震慑住妄图争抢地盘的后来人。


东方破晓,终于结束了黑夜的混乱,偌大的碱湖被瓜分殆尽,每个围占的冰面就是一个独立王国,人们淡去了夜幕的撕杀,开始在自己的领地内收获果实了。

一块十米见方的冰被排镩切下来。就在我们喘息的功夫,一个穿着光板山羊皮袄的白须老头领着四个同样穿着光板山羊皮袄的后生,抱着冰镩眉心愁锁地走来。


“哪位是队长?”老头小心卑微地问。


我指指身边的余队长。


老头猛然扑通一声跪在余队长脚下,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队长,俺们是蒙古地界儿的,打不出粮没活路了,想到这儿打几车碱卖俩钱过节,可我腿慢,跑了一夜也没找个地方。您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赏我们一块地。能打一车碱够过节吃顿饺子就行。”说着,他回身招呼那几个后生,“小子们,给大爷跪下。”


我望着冰上的老少五口,心里一阵刺痛。


余队长将脸扭向别处,他不敢开口答应,余家窝棚也勒着裤腰带呢!


“队长,”我捅捅他,“人家还跪着呢。”


余队长终于转过脸,面有难色地指指刚才打开的那块冰小声地说:“就这块吧,捞出一车就走。”


老头应声将脑袋叩在冰上。我发觉那几个后生激动得眼睛都亮了。


冰层起开了,几把铁耙伸到湖底用力搂,几块两寸厚的结晶碱片立即浮上来。那白白的碱片在褐红的水面上就像血泊中翻起的嫩肉,令我打了个寒战。

 四 

为了省时,我们在湖西岸搭了个窝棚。山嫂为了挣工分,将孩子托给本家姑姑来给我们做饭。


低矮的窝棚里搭了南北两铺炕,四十余条汉子睡在上面大腿贴着大腿还得侧着身。一尺见方的窗户露进一点可怜的光,把屋里照得比监牢还惨。可没人叫苦,在这儿苞米面贴饼子随便吃,再说一天十四个小时的活儿,累得连想女人的精气都没有,谁还管房子好赖。


山嫂也在炕上挤。每晚余队长都在南炕头留出俩人的地方给她,而她总是在鼾声四起时才摸黑爬上炕,挨着余队长睡下。


我带着老插弟兄睡在北炕头,每听到山嫂上炕时的声音便心情紧张,我知道余队长也没睡,因为很快那边就传来重叠的声响。


眼看离元旦还有三天,留在村里的女生傍晚捎来信问我们回不回北京。男生们早就熬不住了,经女生一煽动,连铺盖都不要便跑回村去。余队长破口大骂,让我把人找回来。我说我要不让他们走,他们非生剥了我不可。


“妈拉巴子的,毛主席的话不听了?你要不去叫,我到公社告你们!”余队长骂得更响。


山嫂跑过来挡住我。“甭那么吓唬人。”她满脸生气的样子,“谁家不心疼孩子?你儿子外出几千里快过年了不想?人家首都讲究过阳历年。”


余队长的火真熄了。山嫂转身又劝我也回家。我告诉她我爸死了,我妈一月只有四十块钱,还得养活弟妹,没钱给我做路费。说这话时,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这夜余队长睡到北炕头和我唠上家常。他让我别生他的气,并保证说只要我坚持到腊月二十八一定给我一笔大钱。随后他又叹着气说,我们到这儿落户其实是在抢他们的口粮,他之所以要我们就是为了冬天能多几个人打碱。这下全完了,钱没多挣,还得按工分给我们钱。我安慰他说,头年结的杏都酸,明年就好了。他听了挺高兴,不再说话,脱下裤衩捉起虱子来。


半夜醒来,发觉身后有人挤我。男生们走后,那地方空着几尺宽的地方,我翻身去推这驴打滚的身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猛然看见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盯着我,而我推出去的手触到的竟是一只酥软的乳房!我像罪犯一样缩回了手,紧张得心直发抖。这是山嫂。我要翻过身去,被山嫂用力扳了回来。再往后,我闭眼一动也不动地任山嫂悄悄地将手伸进被里抚摸我,时不时还抬起头吻我的脸。我恐惧万分,尤其她将我的手抓过去放在她的乳房上时,我简直要窒息了,直到外屋锅台上那只破闹钟发出嘶啦的怪叫,山嫂起来做饭,我才活过来。


做好饭,山嫂第一个推起我。油灯下,她那双眼睛变得特别明亮。


摸黑上湖镩出一块冰天才亮。余队长说是去卖熬得的第一车碱坨,叫上文会计赶着一辆马车走了。人们盼着卖碱的结果,可直到天黑该是上床捉虱子的时候,才见文会计喷着酒气进屋。


“起来,起来!”他拍着门喊,“今儿晚上没风,还有月亮,队长让夜战。”


“喝迷糊了吧?”一个后生光着脊梁说。


“放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干一夜七毛钱,天一亮就发。”文会计从腰里掏出一叠票子,像举着军旗一样在空中摇动。


简直是中邪了,全屋的人都盯在那叠钱上,接着便一声不吭地穿上了衣服。我没动,仍举着破裤衩捉虱子。


“都去,熬碱的也去!”文会计是冲我喊的,因为熬碱的老余头老张头是最先爬起穿衣的。


真他妈喝迷糊了,人不是牲口,连干二十四小时怎么成?可看看贫下中农都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缄默不语地穿上衣服,我又紧张起来。毛主席说知识分子与工农的感情格格不入,指得就是这种差距吧?我狠斗“私”字一闪念,立即穿上了衣服。


隆冬零下三十多度的夜晚,湖面上冷得不见一人,到了地方两脚已冻得失去知觉,手像鸡爪似的伸不直。冰极硬,一排镩过去也只留下一道白线。


足有一个时辰,文会计把余队长接回来了。


“歇会儿,烤烤火。”余队长一下车便从车上抱起一抱柴草说。

火燃起来。余队长好像有心事,低沉郁闷,火光映在他醉红疲倦的脸和棕红的狗皮帽子,活脱一尊关公像,令社员们跟乖猫似的不敢多嘴说话。突然,他大喊一声:“干!”随即绰起一把冰镩狠狠地朝冰上凿去。谁也不敢偷懒,咚咚的凿冰声震得整个碱湖都在颤抖。


猛然一块冰在我脚下断裂了。余队长在我身旁,他腿快,闪到一边,我却翻了下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余队长像鹰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使我悬在了冰面上。


我被拉上来,裤腿很快冻成了两只冰桶。


“回去把裤子换了。”余队长说。


我抖瑟着,说不出感谢他的话,撒腿就向西岸跑。


“喂!”余队长喊住我,“回村换去,明早再回来!”


于是我又由西折向东,跑了没几步便开骂起余队长糊涂来,不用说离村还有十来里路,就是回到集体户,我就一条棉裤拿什么换?我想到了山嫂,窝棚里有热水热炕,洗干净了钻被窝,棉裤放在炕头一夜就干。


月虽明,没人注意我折回来。


窝棚门插着,里面很黑,我轻轻走到窗前想敲窗把山嫂唤醒。忽然从屋里传出一个女人低弱的呻吟,接着是一阵男人粗重的喘息。我的头发竖起来,心像被重物撞击了一下,憋闷得要晕过去。


“姚同志,求求你了,”山嫂在无力地哀求,“我痛。”


原来是姚占文!“痛什么!”他粗暴地喝斥一句,仍继续他的喘息。


“哎哟……没地方洗,发……发炎了,”山嫂痛苦地说,“求你别……”


我颤栗了,霎时变成了一只狂狮,怒不可遏地攥紧棉手套将玻璃窗砸碎,接着又把窝棚的破门踹翻,冲进去将炕上那个吐着酒气惊魂未定的肥胖身体扛起来扔了出去。“姚占文,我操你祖宗!”我怒骂着,照他的身上一阵乱踢。


“你……冷哟……你……求你给我衣服哟。”姚占文像只赖皮狗光着腚跪在地上哆嗦着求我。


我踢累了,进屋把炕头的一堆衣服扔出去,复又摸到一双大鞋甩出去。

山嫂坐在一团棉被中呜呜地哭。我倚在门框上望着她那月光映衬出的光洁丰满的身影,强制着平静下来。


“是余队长叫姓姚的来的吗?”


“大兄弟,没办法,俺还有九个月的口粮没领回来,不能让四个孩子饿着呀。”


“可也不能……”


“大兄弟,有男人的家都填不饱肚子,剩我一个女人又有啥法儿?”


“山嫂,你……你穿上衣服吧。”


我走到屋外,望着冷寂的月亮流下了两行热泪。


第二天中午,余队长与文会计坐着卖碱的车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人们立即围了上去打听消息。


“一斤四分。”文会计惨笑着说。


白花花的碱坨按次品收,一斤少给六分,这简直是在喝余家窝棚的血!


“妈拉巴子的,白给他们吃了!”一个后生骂。


可更多的人是将目光投向我和山嫂,看那愤懑鄙夷的眼睛,好像罪魁祸首是我们。


下午,山嫂回村再没回来做饭。

 五 

广播车在湖滩上又转起来,听不清是县上的第几号公告,但打的碱只许卖给县收购站,违者严惩的话却是谁都听明白了。


姚占文腆着肚子挨着窝棚念布告,然后又像佛爷似的眯着眼睛上炕吃席。我真恨那天晚上没把他胯下那玩艺儿割下来。或许他看出了我的企图,竟没光顾我们的窝棚,这反使余队长更加忧心如焚。


腊八这天,一场暴风雪突然遮天盖地地袭来。狂风卷着雪花像操着无数把闪亮的利剑,撕剥着人们的脸,睁不开眼,站不稳脚,松开冰镩便会被刮翻在地。马恐怖地嘶叫着在缰绳中挣扎。整个碱湖陷入一个肆虐昏暗的雪涡中。


金山也挡不住人们的溃逃,很快都钻进了窝棚。


难得的休息,汉子们仰到炕上便睡过去了。


我发现余队长枕着铺盖卷在偷偷地笑,叫我好蹊跷。到晚上我才知是怎么回事。


吃过晚饭,他把我叫到外屋。“撸子,我对你怎样?”


“那还用说。”


“撸子,你帮我个忙。”他指指屋外呼啸的风雪,“下半夜乘风大,你押车碱坨子拉到长春买去。”


这是违反布告的事,我头摇成拨浪鼓。


“撸子,”余队长见我不去急出一付哭像。“姚占文卡咱们,卖出一万斤只得了六百来块,要是这样咱一冬就白忙了,余家窝棚这百十口人怎么活?长春一斤碱能卖到两毛,比这儿多卖五倍的价。你是北京知青,有政策,抓住也没关系。”


他又编出个政策,好像知青有外交豁免权似的,可一想到他的救命之恩,想到忍受污辱的山嫂,我还是答应了。

咆哮的寒风卷着雪团将沟壑填得平坦无痕。车老板驾车,我顶着雪粒的抽打,在前边牵着马笼头一点点地寻路前进。昏黑的世界比地狱还要可怖,而更令人担心的是身后的碱坨,如果被纠察抓住,余家窝棚真要啃大腿了。


四周漆黑,雪打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我会冻死在路上了,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时后竟摸上了公路。因为风大,公路上积雪不多,车老板像死里逃生一样兴奋,他大声招呼我上车,我也顾不得余队长叫我一定走小路的嘱咐,疲惫地爬上了马车。


我裹上老羊皮袄正准备躺下,突然两道强烈的灯光透过飞雪射过来,惊得我像野兔一样呆坐在光柱中等着人家来擒。


车上下来两个带袖标的纠察,为首的竟是妈拉巴子的姚占文。


碱被没收了,姚占文除了像黄鼠狼一样对我龇牙奸笑外,没敢严惩我,但余家窝棚的汉子们却在天亮后被赶回了村。


打碱指挥部在余家窝棚生产队队部为我们举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姚占文和公社来的一个芦柴棒似的公安特派员做负责人。碱期已过去一半,再停产几天,一年的希望就全泡汤了,大家只盼着给这俩爷磕几个头,放过这一关。


“红宝书拿来没有?”芦柴棒将破旧的盒子枪从身后甩到胸前,举着毛主席语录问。


“拿来了!”一片低沉混浊的声音。


唱“东方红”,三呼万岁,早请示完毕,姚占文立即做出一付庄严的样子翻开了红小书。“那啥,那啥,翻开那啥页……”我怀疑他拿倒了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读了足有半个小时,然后又读公告,读得下面闭眼打上了鼾才住嘴。


“学毛著见行动,哪个先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芦柴棒猛喝一声,将睡的人都惊醒了。


“我说。”余队长随声举起了手,“我站在资产阶级路线上,破坏了红色政权,干扰了毛主席的战略布置……”


他说得极虔诚,我真担心芦柴棒会逮捕他。谁知芦柴棒却表扬他认识得好。我正困惑,芦柴棒瞪着灰黄的眼睛陡地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


“这次偷运事件是有阶级敌人破坏。这个人的祖父是满清驻外公使,父亲是钻入革命队伍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他怀着刻苦的仇恨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


芦柴棒的呐喊把全场都惊呆了,像听到皇军又卷土重来一样不知所措。


这是在对我宣判!我最怕的就是别人谈我的家庭,我是那样自卑,为了洗清这些耻辱我才义无反顾地下乡脱胎换骨。面对这突来的袭击,我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

姚占文一脸愤怒,也跟着站起来大叫:“基干民兵,把破坏红色政权的坏分子李红路押起来!”


随着这声吼,几十双惊慌的眼睛一齐投向了我。空气猝然凝滞了,会场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我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饭好了,余队长叫工作队的吃饭吧!”


霍然,一串轻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蓦地把人们的视线从我的身上转移开。是山嫂梳扮整齐,带着几分妩媚地走进来。紧张的气氛一下松弛了。


“喊什么,才几点就吃饭?”芦柴棒冲着山嫂吼。


山嫂一点儿也不惧怕,仰着好看的笑脸一边朝芦柴棒走一边说:“庄稼饭十点半,都十点了还不该歇歇。”


我觉出山嫂是在救我。


山嫂拉起姚占文的袖子,拖着卖弄的声调:“走吧,吃完饭再开。”


有一半人在厌恶地望着山嫂。我难过地不敢再看她。


“去!去!”姚占文一把将山嫂甩到地下,“工作队就在这儿吃饭,谁家也不去!”


会场乱了,一片嘈杂。我要去扶山嫂,被余队长拽住。“快走。”他小声说罢,与文会计一起架起我就向外拖。


我挣扎着回过头,看见山嫂爬起来,强装着笑脸又向芦柴棒伸出了手。


我被带回集体户,像断了膀子的鸡一样坐在阴冷空荡的屋里等着人家来宰我。


半小时后,文会计把我带到余队长家。

一间南北炕的屋子,一只炕柜上摞着几床又脏又破的棉被,除此之外就是九个挤在炕上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和一个躺在南炕炕头上的瘫痪的女人。女人的头只剩下一付骷髅,失神的眼睛向上翻望了我一下便又闭上了。这是余队长的老婆。他十七岁的大女儿见我进来,红着脸下炕,从外屋端进一碗热水递给我。我发现她没穿棉裤,破旧的棉鞋上露出黑黑的脚脖子。


余队长叼着烟袋愁悒地坐在老婆身边。直到那袋烟吸完了才叹口气说:


“撸子,我和文会计合计了一下,队上凑三十块钱给你,你回家吧。“


我心中一悸:“他们要专政我,你……”


余队长苦笑道:“专什么政?还不是顺嘴一说。你不走,姚占文放不过你,再这么停两天,余家窝棚只有封门要饭了。”


“是啊,”文会计掏出一叠钱给我,“别看姚占文喊得凶,那是怕你撅他屁股。只要你走了,余队长有办法对付他。”


我知道余队长要用什么法子对付姚占文。我将钱撂到炕上,想对他说不能再让山嫂受欺负了,可余队长却先开了口。


“队上只能支这点儿钱给你了,”他很低沉很内疚地,“真对不起你老娘。到了北京,只要有口饭吃就别回来。你看,连我这当队长的都养活不起老婆孩子。”他说完,将头垂到胸前,叼着烟袋久久没有抬起头。


他身后那紧闭双眼的妻子从眼角淌下了一行泪。


我只有走了。

 六 

雪住了,大地又变得一片洁白。白茫茫的雪原上升起一缕又黑又浓的炊烟,出村十几里还看得很清楚。那一定是山嫂家的,她一定又在炒菜摆席,这席又要喝到半夜了。


已望不见那棵瘦骨伶仃的老榆树,可我知道它不会被风雪折断。

我还要回来的,当大布苏湖又变成血色的时候。

作者简介

作者:马镇,笔名丘引。北京人。农工党成员。1976年毕业于吉林省通辽师范学院。1969年赴吉林乾安县插队。1976年参加工作。历任吉林省吉林油田子弟中学教师,河北省华北油田第一勘探公司子弟学校教师,华北油田第一勘探公司宣传部干事,中国石油天然气公司石油文联干部,1994年以后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党刊编辑室编辑、副主任、主任。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亲王之子》,长篇报告文学《大漠无情》,短篇小说《伊甸岛》、《此情只应人间有》、《胡杨》、《火焰·清泉》,纪实文学《蒯大富演义》,中篇小说《鬼市》、《血湖》、《七星刀》,中篇报告文学《沉重的奉献——知青婚姻问题》,长篇回忆录《漳河九歌——抗战纪事》。作品获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第一届文化大赛二等奖,河北省作协1987—1990年度文学新秀奖,第二届铁人文学奖,北京市庆祝建国55周年文学优秀作品奖。

文章来源:30号院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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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镇:中国知青婚姻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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